暮色中的台北巷弄,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酒糟与腐败食物的混合气味。一只飞蛾固执地撞击着昏黄的路灯,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个镜头,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喻,贯穿了张作骥导演的《醉·生梦死》。这部荣获第52届台北金马影展四项提名,并斩获柏林影展“胜利柱奖”的作品,并非一部提供轻松慰藉的商业片,而是一把精准而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现代都市边缘群体光怪陆离的表象,直抵其下涌动的情感暗流与生存困境。
影片的英文名“Thanatos, Drunk”(沉醉的死亡本能),已然点明了其阴郁而哲学的内核。故事围绕一个蜗居在台北老旧公寓里的单亲家庭展开。母亲因情伤终日酗酒,最终溺亡于自家浴缸;大儿子上禾试图以精英姿态逃离过去,却深陷同志情欲与内心空洞的拉扯;小儿子老鼠沉默阴鸷,混迹于市井底层,以偷窃和饲养一只从市场捡来的硕大蝼蛄为乐;他们的室友,牛郎硕哥,用虚张的义气和酒精麻痹自己,周旋在恩客与情人之间。这群人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昆虫,在醉与梦的迷离状态下,本能地追寻着爱,却又被死亡的阴影与求而不得的痛苦所缠绕。
张作骥的镜头语言极富张力与写实感。他大量采用手持跟拍与近距离特写,几乎能让人闻到角色身上散发的酒气、汗味以及房间里弥漫的霉味。影片并非依靠强戏剧性的情节推进,而是通过大量生活流的片段积累情绪:母亲醉后一遍遍吟唱的《将进酒》,老鼠在夜市人群中麻木地穿梭,上禾在昏暗的Gay Bar里寻求短暂温存,硕哥与情人之间充满暴力和泪水的纠缠。这些碎片化的场景,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观众仿佛也置身于那间拥挤、潮湿、永远不见天日的公寓,感受着其中无处排遣的压抑与孤独。
“醉”与“梦”是影片的表象,“死”才是其冰冷的底色。这里的“死”并非单指肉体的消亡,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困顿与绝望。母亲的溺亡是她自我放逐的终极结局;上禾看似拥有体面工作,灵魂却早已被童年的阴影和对认同的渴望掏空;老鼠用暴力和冷漠武装自己,内心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硕哥的义气背后,是极度的自卑与不安全感。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求死”——或沉溺酒精,或放纵欲望,或封闭内心。影片毫不避讳地展现了这种向下坠落的生命状态,没有刻意煽情,更没有廉价的救赎,只有冷静乃至残酷的凝视。
然而,正是在这片无边的灰暗之中,人性细微的光亮才显得尤为珍贵。老鼠对母亲隐秘的依恋,化作他照顾同样孤独的哑巴援交女大雄的责任感;上禾与硕哥之间暧昧复杂的情感,夹杂着嫉妒、欲望与一丝真正的关怀;甚至硕哥为保护兄弟而做出的极端行为,也扭曲地折射出他对于“情义”的执着。这些情感粘稠、笨拙,甚至畸形,但它们真实存在,是这些边缘人物在冰冷现实中相互取暖的唯一方式。张作骥并未给予他们出路,却让观众看到了他们为何如此挣扎的原因——那是对联结、对爱最原始本能的渴望。
《醉·生梦死》无疑是一部“不快乐”的电影,它拒绝提供任何简单的答案或情绪出口。它迫使观众直面生活的泥泞与不堪,感受那些被主流社会忽视或刻意遗忘的角落里,生命的重量与疼痛。影片中的台北,不再是霓虹闪烁的繁华之都,而是成了卡夫卡笔下的现代迷宫,其中的人物被欲望、记忆和社会结构所困,在迷醉与梦呓中上演着一出出无声的悲剧。
影片结尾,老鼠放走了那只一直饲养的蝼蛄,它缓慢地爬向未知的黑暗。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镜头,或许正是导演对片中人物乃至所有在生存困境中挣扎的个体的一种寄语:生命纵然卑微如虫豸,纵然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但求生的本能与对自由的向往,永远不会熄灭。《醉·生梦死》以其粗粝的生猛和诗意的残酷,完成了对当代都市灵魂的一次深刻叩问与记录,余味悠长,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