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北川新县城的广场上已经聚起了人群。天光未亮,路灯还温柔地亮着,六十多岁的陈阿姨调整好音响,第一个迈开了舞步。人群中,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安静站在角落,目光柔和地落在旋转、踏步、摆手的人们身上——他是赵小康,一名在这片土地上奔波了十年的社工,也是散文集《赵小康的广场舞》的作者。
“广场舞不只是一种锻炼,它是心跳,是呼吸,是活着的声音。”赵小康这样说道。
十年前,大地撕裂,山河改道。巨大的灾难在瞬间改变无数生命的轨迹,也包括原本在成都做文字工作的赵小康。他辞去工作,报名成为第一批进入灾区的社工。“那时候没想太多,就觉得应该来,必须来。”最初的几个月,他目睹了太多悲痛与绝望,语言在那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做的工作琐碎而具体:发放物资、登记信息、陪伴哭诉的幸存者默默坐着。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当时临时安置点旁,几位老人用旧收音机收到信号,播放起一首缓慢的老歌。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相继站起身,随着节奏慢慢摆动身体。“那甚至不算是舞蹈,只是一种身体的晃动,但你能看到他们紧闭的双眼和微微放松的肩膀。”赵小康回忆道。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的“生”的力量。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推动“广场舞”这件事。没有专业老师,他就自己跟着视频学,再一遍遍教给其他人;没有音响,他用自己的补助金买;有人不好意思,他就一个个去邀请,说“就当陪我这个笨学生练练”。慢慢地,随着简易板房变成永久住宅,临时安置点变成社区广场,零星的舞步也变成了规整的方阵。
“节奏一起,脚步一动,很多事就好像暂时被放下了。”一位坚持跳了八年舞的阿姨告诉记者,“赵老师不是说‘你要走出来’,他是走进来,陪着你一起走。”
《赵小康的广场舞》并不是一本指导手册,它是一本散文集,由赵小康在过去十年间断断续续写就。书中没有宏大的叙事和煽情的回忆,只记录了下着细雨的清晨第一个来到广场的人,记录了某位沉默寡言的大叔终于在某一晚跟着唱出了声,记录了两年前领舞的李姐随儿女搬去外地时,大家如何悄悄学了她最爱跳的那支舞来送行。这些文字朴实无华,却像一块块拼图,拼出了一幅社区重生的漫长画卷。
“文字和舞蹈,对我来说是相通的。”赵小康说,“它们都是媒介,连接人与人,连接过去和现在,连接伤痛与希望。”他书中的每一个故事背后,都藏着灾难留下的刻痕,但重点从未停留在伤痕本身,而是人们如何彼此搀扶,如何用日常的、微小的举动去对抗巨大的无常。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工作系教授林卡评价道:“这本书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超越了灾难叙事中常见的悲情模式,呈现了基层社工长期陪伴的‘过程性’和社区自我修复的‘日常性’。广场舞成为一个符号,象征着普通人在重建中找回的生活主体性和情感共同体。”
十年过去了,北川新县城早已绿树成荫,广场上的舞曲也从最初的《思念》《好人一生平安》变成了时下的新歌网红曲。跳舞的人换了一批又,有老人离开,也有更年轻的面孔加入。唯一不变的,是每日清晨和傍晚准时响起的音乐。
赵小康如今依然是一名社工,他的工作范围早已超出了组织文娱活动,涉及到社区调解、心理支持、老年人关爱等更多领域。但他仍然坚持每天去广场看看。“我不是主角,他们才是。”他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轻声说道,“我只是用笔,为他们记录下一首漫长的散文诗。”
夜色渐深,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音响里播放着最后一支柔缓的曲子,几位舞伴互相道别,约定明早再见。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平静而坚韧的气息。这首由无数普通人用十年时间共同写就的散文诗,至今仍在继续,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是生命不屈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