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在滇东南连绵的群山中,一个关于记忆、信仰与变迁的故事正在默然上演。去年深秋,我们深入这片雾气缭绕的土地,试图探寻一部名为《山神》的纪录片背后,更为悠远深沉的回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记录,而是一次关于根脉与未来的叩问。

  海拔两千多米的阿卡寨,是我们此行的起点。清晨,薄雾尚未散去,72岁的哈尼族老人马普聪已经起身,沿着被露水打湿的石板路走向寨子后山的神林。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地,在村民口中被称为“山神栖息之地”。马普聪是寨子里最后一位专职的“龙巴头”,即山神祭祀的主持者。他的双手布满老茧,抚摸着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千年榕树,如同抚摸一位老友的脊背。“树有灵,山有神,”他喃喃道,声音低沉得仿佛在与大山对话,“以前的祭祀,全寨子的人都要来,唱古歌,献祭品,求山神保佑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然而,仪式终究难以抵挡时代的洪流。随着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务工,寨子里只剩下老人与孩童,古老的祭祀仪式已经三年没有完整举行过了。“娃娃们不信这个了,他们在城里见惯了亮堂堂的东西。”马普聪的儿子马志华,一位曾在深圳电子厂打工十年的中年人,坦言自己已经记不清祭祀的古调该如何唱起。他的手机里存着儿子的照片,背景是繁华都市的霓虹闪烁。这种代际之间的认知鸿沟,比山间的峡谷更为深邃。

  《山神》的导演,一位长期致力于民族志影像记录的青年电影人,在拍摄过程中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撕裂与张力。“我们最初只是想记录一种即将消失的文化仪式,”他在片场间歇告诉我们,镜头正对着空荡荡的祭祀广场,“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真正记录的,是一种传统精神世界与现代生存需求之间的巨大碰撞。山神,在老人心中是神圣的信仰,在部分中年人眼中是模糊的记忆,而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的文化符号。”

  这种碰撞并非没有代价。在山脚的河谷地带,几年前兴建的一座中型锰矿厂正轰鸣作响。尽管厂方严格遵守了环保排放标准,但矿山的开辟无疑改变了山体的肌理。几位寨子里的老人能清晰地指出,附近一条溪流的水量比十年前少了将近一半。开发与保护,生计与信仰,这些宏大的命题在这里具体为一条溪流、一片神林的存亡。

  “我们并非拒绝发展,山神也不会阻止族人追求更好的生活。”当地一位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学者指出,“关键在于找到一种‘有根的发展’。就像一棵树,新发的枝叶再茂盛,也不能离开滋养它的根系。山神信仰背后,其实是哈尼族‘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哲学观。失去了这个根,发展就成了无本之木。”

  转机或许藏在一些细微之处。我们注意到,寨子里唯一的小学,那位年轻的支教老师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关于本地山林、动植物的传说融入自然课中。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在外打工的马志华们,也开始通过微信群,关注着家乡关于矿山与水源的讨论。更令人意外的是,去年,有两个在外读大学的年轻人利用暑假返乡,用无人机全景拍摄了神林的样貌,他们说:“就算以后回不来,也想在手机里留住这片林子。”

  黄昏时分,马普聪老人又一次独自走向神林。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没有举行复杂的仪式,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千年榕树下,抽着旱烟,望着脚下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的山寨。烟雾缭绕,仿佛是他与山神之间无声的交流。

  《山神》所记录的,远不止于一场即将消逝的仪式。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所有奔赴现代化浪潮的人们共同面对的迷思:我们以怎样的姿态告别过去,又以怎样的身份走向未来?山神,或许从未离开过那片山林,它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它的子民,在时代的岔路口,如何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而答案,就像山间的云雾,仍在聚散沉浮,等待着被时间慢慢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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