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巴黎,一家老电影院门前排起长队。人们裹紧风衣,在细雨中等候一场三十五年前的旧梦——英格玛·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修复版正在这里重映。这部拍摄于1982年的作品,作为伯格曼的“封镜之作”,如今依然以其惊人的生命力,让不同年龄的观众在黑暗中共同屏息。
影片开场,1907年瑞典乌普萨拉,埃克达尔家族正在准备圣诞庆典。这是一个庞大、喧闹、充满活力的家族——经营剧院的中年夫妇奥斯卡与艾米莉,虔诚老实的女仆玛雅,沉溺酒色的居斯塔夫·阿道夫与他善妒的妻子阿尔玛,还有那个永远活在青春里的姑姑……当然,还有十岁的亚历山大与他八岁的妹妹芬妮。伯格曼用近一小时的篇幅,细致描摹这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圣诞夜:丰盛的食物、孩子们的恶作剧、即兴的戏剧表演、温暖的拥抱与亲吻。镜头在宅邸的每个角落游走,烛台摇晃的光影,壁纸上繁复的图案,餐桌上闪烁的银器,共同编织成一个近乎乌托邦的童年乐园。
然而,伯格曼从不让美好停留太久。父亲奥斯卡在排练《哈姆雷特》时猝然倒下,葬礼上,艾米莉结识了严肃的主教爱德华·维尔吉洛斯。出于对稳定生活的渴望,她带着芬妮与亚历山大嫁入主教宅邸。从此,影片色调骤变——从埃克达尔家温暖的金黄,跌入主教家冰冷的灰白。
主教宅邸是一座精美的囚笼。这里禁止欢笑,禁止想象,禁止一切“不道德”的娱乐。亚历山大因撒谎而遭鞭打,被关进黑暗的阁楼;艾米莉发现自己怀孕后,也被软禁在房间。伯格曼曾坦言,主教形象融合了他严厉的牧师父亲带给他的童年创伤。在这座“上帝之屋”里,爱变成了控制,信仰化身为暴政。亚历山大用他孩童的倔强与想象力抵抗着——他声称看到了主教亡魂,用言语刺穿继父虚伪的虔诚。
影片最精妙之处在于,伯格曼并未让现实主义的苦难占据全部。魔幻现实的元素悄然渗透:亚历山大被关禁闭时,一尊神秘的木雕像真的动了起来;犹太商人伊萨克·雅各比如魔法师般突然现身,将兄妹俩藏在巨大的行李箱中,偷偷运出主教宅邸。这个超现实段落,成为影片的转折点,也揭示了伯格曼对艺术与想象力的绝对信仰——当现实的囚笼无法突破,唯有想象力能带领灵魂飞越围墙。
在雅各比的神秘古董店里,亚历山大遇见了同样具有“通灵”能力的阿隆。这个如精灵般的少年,向亚历山大展示了一幅“上帝画像”——空白画布上只有一个颤抖的手印。“上帝不存在,所以他可以是任何样子。”阿隆的低语,道出了伯格曼毕生对信仰的复杂态度:质疑、反抗,却又无法完全割舍。
与此同时,伯格曼以他标志性的室内剧手法,编织着成人世界的复杂图景。艾米莉在主教控制下逐渐觉醒,最终在老友帮助下设计毒死主教,重获自由。这个看似复仇的故事,实则是对生命尊严的捍卫。当埃克达尔家族重聚,那个充满酒气、歌声与混乱的家中,生命最本真的欲望与脆弱,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被接纳、被包容。
影片结尾,艾米莉朗读祖母的剧本:“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在现实脆弱的框架下,想象如纺线般旋转出新的图案。”亚历山大枕在祖母膝上,镜头缓缓推近他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既有超越年龄的沧桑,又保留着属于孩子的纯真。这个长达三小时的家庭史诗,最终定格在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瞬间。
《芬妮与亚历山大》是伯格曼创作生涯的总结。他不仅重回自己最熟悉的题材——童年、家庭、信仰、艺术与死亡,更将这一切推向极致。影片中既有他早期作品中尖锐的存在主义追问,又有后期对生命和解的温和凝视。埃克达尔家族的剧院,正是伯格曼心中艺术世界的隐喻:在这里,虚构与真实交织,痛苦与欢乐共存,人们戴着面具,却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接近自我的真相。
三十五年过去,当观众再次走进亚历山大与芬妮的世界,会发现它讲述的不仅是一个世纪前瑞典的故事。那个在压抑环境中坚守想象力的孩子,那些在黑暗中寻找微光的普通人,他们的挣扎与希望,依然叩击着每个时代的心灵。伯格曼用这部影片告诉我们:生活充满苦难,但总有温暖在黑暗中闪烁;世界或许残酷,但只要想象力不死,我们就永远拥有自由的可能。
散场灯光亮起,巴黎的雨还在下。观众们安静地离开座位,仿佛刚从一场深邃的梦中醒来。而亚历山大注视世界的眼神,将长久地留在他们心中,如同黑夜中的烛火,微小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