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讯】深秋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姚远站在一排顶天立地的玻璃柜前,用绒布轻轻擦拭一件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铁皮玩具——一只上了发条就能跳跃的青蛙。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婴儿,空气中只有时钟滴答声与绒布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这里是城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旧仓库,里面却装着一个人半生的痴迷与一个时代的记忆。
姚远的收藏始于一次偶然。二十五年前,刚工作的他在旧货市场看到一只搪瓷杯,杯身上“劳动光荣”的字样和斑驳的红色让他想起早已去世的祖父。“那种突然被击中的感觉,”他回忆道,“仿佛透过一件物品触摸到了消逝的时间。”从此,他开始了系统性收藏,从计划经济时期的粮票布票,到改革开放初期的第一批可口可乐玻璃瓶;从印着女排夺冠新闻的泛黄报纸,到千禧年时街头派发的卡通气球。
仓库被划分成十几个区域,每件藏品都有手写的标签,记录着入手时间、地点和背后的故事。一摞摞牛皮纸笔记本里是他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收藏笔记:“1998年夏,城南拆迁老屋,从废砖堆中拾得蝴蝶牌缝纫机头,机身上有‘李彩凤1972年置’字样,当天小雨。”这些文字不仅是档案,更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对抗遗忘的孤独实践。
“收藏不是囤积,而是重建。”姚远说。他最珍视的是一套完整的1985年小学语文课本,书页上有原主人用铅笔写的笔记和涂鸦。“你看这句‘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鸟。这些痕迹让课本不再是印刷品,而是一个孩子与世界最初的对话。”他曾花三年时间寻找课本的主人,最终联系上一位定居深圳的中年女性。当她通过视频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课本时,突然泣不成声:“那时我妈妈刚去世,我在课文空白处写的其实是‘妈妈会不会变成燕子回来看我’。”
这种与历史对话的执着,让姚远的收藏超越了物件本身。他收藏过一捆1994年的长途汽车票,根据发车时间推断出主人每两周就要在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间奔波;收藏过一盒1998年的磁带,B面最后一首歌被反复录制上了一段婴儿啼哭——显然某个新手父亲不得不在育儿和音乐之间做出选择。这些看似平凡的物品,经他解读后变成了中国社会变迁的微观注脚。
随着数字化浪潮席卷,姚开始关注虚拟遗产。他备份过早期博客平台的千万篇博文,保存过BBS时代的水帖,甚至收集了智能手机普及前的最后一批短信截图。“‘楼下等’‘已汇款’‘妈病了速回’——这些短信的消失意味着一个通信时代的终结。但正是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记录着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不过,收藏之路并非总是温情。他曾亲眼目睹拆迁队一锤砸碎满屋的老家具,也曾花高价从废品站抢救出一批知青日记。最让他痛心的是人们对“旧物”的漠视:“我们扔掉的不只是物件,而是记忆的载体。一个没有物质记忆的民族,就像没有锚的船。”
如今,姚远的仓库已成为一个小型档案馆,定期向研究者开放。有社会学学生来这里写论文,有纪录片团队来取材,更多的是普通市民带着孩子来参观。“当孩子指着拨号电话问‘这是什么’时,父母们就能讲述属于自己的年代故事。这种代际传递,才是收藏的真正意义。”
夕阳西下,姚远锁上仓库大门。身后,十万件收藏品在寂静中继续着它们的时空叙事。这里没有价值连城的古董,没有惊世骇俗的艺术品,只有一个人用二十年时间编织的记忆之网。每一道划痕、每一块斑驳、每一处修补,都是时代落在个体生命上的尘埃,也是一个普通人为自己民族保存的、最朴素的历史底稿。